一名医生从手术室走出来,手里捏着的透明塑料袋在王涛面前晃了一下——里面装着一团红色肉体。医生告诉王涛,这就是他母亲的左肾。王涛不敢细看,他感觉袋里的那团肉体还渗着鲜血。

盘锦市中心医院的病理诊断报告  本文图片除标注外均为受访者提供

王涛母亲的左肾在手术台切除了。“医生说是肾癌,不整体切除的话很容易复发。”王涛说,十多天后,病理诊断报告却显示,他母亲的病并非肾癌,“就只是肾炎。我妈的肾被白白切掉了。”

2021年5月,被切除左肾之后的陈玉珍躺在病床上。

王涛母亲的这起医疗纠纷,2021年5月发生在辽宁省盘锦市中心医院,主刀医生是从北京过来的一名泌尿外科专家。盘锦市医调委经过专家评估,认定医方应承担经济赔偿责任。经过调解,医院赔偿患方26万余元。约一年后,王涛母亲出现心衰、肾衰等症状,如今每周都要进行血液透析。王涛认为,此前误切左肾对母亲身体“影响极大”。

2023年10月,王涛向有关部门投诉反映此事,并举报相关医生在同一天的多台手术中收取患者“好处费”。目前,辽宁盘锦卫健部门已介入调查。

11月29日,盘锦市中心医院泌尿外科负责人告诉澎湃新闻,此事正在走法律途径处理。该负责人说,当年他向患方收的并不是“好处费”,而是给专家的“劳务费”。

盘锦市中心医院。

肾炎被误诊为肾癌?左肾被“根治性切除”

“到现在我都瞒着我妈,怕她知道了会崩溃。”王涛告诉澎湃新闻,他母亲至今还不知道她的左肾是被“误切”了。

王涛一家来自盘锦市盘山县,他母亲陈玉珍今年61岁。2021年4月,腰部疼痛的陈玉珍到盘山县人民医院检查,临床诊断为“左肾肿物”。CT检查报告单显示:“左肾中极占位性病变,考虑肾脏cancer可能大,请结合临床必要时进一步详查。”

上述诊断结果中的“cancer”是英语单词,意为癌症。

当月下旬,王涛带着母亲到盘锦市中心医院住院治疗。他记得,入院后母亲的各项检查中并没有肾脏CT。“我当时还问过医生。”王涛回忆:“他们说不用再拍CT了,说从县医院的片子就看得出,我妈的症状很明显了。”

王涛说,他本来联系了沈阳一家医院为母亲动手术,当时是听了盘锦市中心医院泌尿外科主任朴仁京的意见,才决定就在该院做手术。“他说这手术不大,盘锦的医院就能解决。”王涛说,朴仁京当时还告诉他,北京的专家张骞医生5月1日会来盘锦市中心医院做手术,“他说你可以上网查查这专家怎么样,他还说,这专家动手术的话需要3万块钱好处费。”

王涛上网一查,张骞是北京大学第一医院泌尿外科的知名专家,“名头挺大的”。于是,他同意由盘锦市中心医院安排张骞为其母亲动手术。

盘锦市中心医院的病历显示,王涛的母亲陈玉珍被诊断为“肾肿物”。王涛记得,医生告诉他,手术时会对他母亲的肾肿物进行“局部切除”。

2021年5月1日下午,王涛的母亲被推进了手术室。半小时后,有医生从手术室出来与王涛沟通。

“医生说专家看了我母亲的影像(片子),得把整个肾全切掉。”王涛说,当时他懵了,不知所措,“原来的手术方案是切肾的局部,突然变成要全切了。”正当王涛和家人在手术室门口商量时,张骞医生走出来与家属方交流——这是王涛与他至今唯一一次见面。“张医生说,我母亲的肿物长在肾的包膜下面,左肾得全切才行,只局部切除有复发的风险。”王涛记得,当时张骞医生还宽慰他,“他说切一个肾没关系,还有另一个肾呢。”

“既然专家都这么说,我们肯定要相信。”王涛便在切除母亲左肾手术的知情同意书上签了字。

盘锦市中心医院的手术记录显示,陈玉珍的手术名称为“后腹腔镜下左肾根治性切除术”。术者为张骞,另有两名助手。手术后,被切除的左肾送病理检查。

十天后,病理学诊断报告出来。当时陈玉珍已经出院。报告单显示,其病理诊断为:“(左肾)考虑慢性肾盂肾炎伴间质纤维化及萎缩。”

“原来我妈的肾里根本就没有肿瘤。我咨询了一下,其实就是一个炎症。”王涛说,母亲的左肾被误切,“这个真相太残酷了”。

调解协议书(部分)

2021年9月,在盘锦市医疗纠纷人民调解委员会(以下简称“医调委”)的调解下,王涛与盘锦市中心医院达成协议。《调解协议书》显示,针对此次医疗纠纷,医调委组织了评估,专家评估意见为:术前未按临床诊疗规范进行相关检查及审批;术前讨论拟定为肾部分切除术,临术前改为根治性肾切除手术,指征依据不充分;医患欠沟通,病情交代不全面。

盘锦市医调委在调解协议书中注明:“本委对专家意见予以确认。”根据民法典相关规定,医调委认定,“医方应承担经济赔偿责任”。

根据协议,医方向患方一次性赔偿医疗费、陪护费、残疾生活补助费等,一共266553.25元。

“我当时就和医调委的人说了,”王涛说:“如果我母亲将来因为这次医疗事故,身体受到影响,我还会找你们。”

家属反映切肾后遗症严重,举报医生收“好处费”

王涛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。他母亲被切除左肾约一年后,身体“不断出问题”。

据王涛介绍,从2022年上半年起,他母亲的身体“急转直下”——走路需要搀扶,生活无法自理,有时还出现呼吸困难,经医院诊断,除了高血压、糖尿病,还出现心衰、肾衰,甚至有呼吸衰竭的趋势。

“从去年到现在,住院差不多住了十次。”王涛告诉澎湃新闻,去年来,母亲的医药费已花去十多万元。从今年10月起,他母亲每周要做两次血液透析,“医生说,将来一周可能要透析三次。”

王涛称,他咨询过专业人员,他母亲目前的身体症状,与两年前被误切左肾有直接关系。

2023年10月,接受血液透析的陈玉珍。

2023年10月,王涛通过网上邮箱等渠道,向盘锦市监察委、国家卫健委等部门举报。其举报事项主要有两方面,一是反映相关医生违规、失职,导致其母亲被误诊,误切了左肾;二是举报相关医疗人员违规收取红包。

王涛说,他母亲在盘锦市中心医院住院期间,动手术前一天的2021年4月30日,他按照泌尿外科主任朴仁京的要求,给了3万元“好处费”,“他说是给动手术的专家”。

装着“好处费”的纸袋。王涛说,这是他送钱之前用手机拍的。

“3万元都是现金。”王涛说,当天从银行取出来的3万元,用银行提供的类似信封的白色纸袋装着,他拿着钱袋来到朴仁京的办公室,亲手交给了朴仁京本人,“他什么也没说,收下后就让我走了。”

据王涛透露,交的这3万元“专家好处费”没有任何票据。他还曾经悄悄塞给朴仁京2000元。“5月1日那天有好几台手术,我希望我妈的手术能早一点。”王涛说,虽然朴仁京当时收下了2000元,但他母亲的手术安排在当天的倒数第二个才进行,“没有关照”。

王涛后来了解到,2021年5月1日那天,北京来的专家张骞在盘锦市中心医院动了多台手术,有其他患者的家属也交了“好处费”。“王涛提供多段电话录音称,他前段时间联系上了那天动手术的4位患者的家属,“都承认给了3万好处费”。

张骞是一名泌尿外科专家。北京大学第一医院网站截图

为核实情况,11月29日,澎湃新闻记者打电话给北京大学第一医院泌尿外科副主任张骞。“这是已经有定论的事了。”张骞不愿多说,关于收取“好处费”的举报,他也没有回应。

随后,记者联系上盘锦市中心医院泌尿科主任朴仁京。朴仁京表示,此事正在“走法律途径”。他说,当年向患方收的并不是“好处费”,而是给专家的“劳务费”,“你请专家到基层医院做手术,不给劳务费吗?”而对于收取的具体数额,朴仁京不愿提及。

辽宁省卫健委下发的《告知书》。

据了解,王涛向相关部门举报之后,2023年10月30日,辽宁省卫健委向他下发了书面的《告知书》。

《告知书》显示,辽宁省卫健委近期已收到国家卫健委转来的王涛信件,“根据管理权限,我委已将你反映事项转交盘锦市健康委员会。”

据王涛介绍,10月底,盘锦市中心医院和相关部门工作人员曾找他当面沟通,他提出了两方面诉求:一是他母亲被误切左肾的后遗症处理,二是相关责任人的处理。后来,王涛又表达了自己的想法:“医院里贴了公示,举报私自收费奖励十倍。看我的举报算不算。”

11月28日,盘锦市医调委工作人员找王涛了解了相关情况。据王涛透露,当天,他打电话给盘锦市卫健委,询问关于其举报事项的调查进展,“他们说还在调查中”。